沈恒觉得，事情的发展开始有些操蛋。
傍晚时分，太阳终于从远处连绵的高楼中沉了下去。
夕阳光射穿透明的窗子，让整个城市看上去都像是一张黑白剪影。但整个天空遍布晚霞，从山的尽头向西，红橙黄绿青蓝紫，而天空到了青蓝紫色，已然可以看见点缀的几颗寒星。
城市里桥下这一条河，沿着岸有很长的塑胶跑道，这跑道很长，在这个城市里没人有闲心跑到尽头去看看。跑道沿着立交桥上的地铁线分布，有一些玩儿的比较嗨的初高中生，有的时候在黑网吧玩完了网费，实在没钱坐地铁，便会沿着这条小河上的跑道，一路走回家里。反正方向是一样的，只有快慢的分别。
沈恒的学校离家只有一站的距离，每次他都喜欢悠哉地买上一瓶可乐，在这条橡胶跑道上，一边看着河畔的夕阳和风景，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家。
即便下着暴雨，他也习惯打着伞这么走回家。不为别的，只是习惯。
沈恒又买了一瓶可乐，沿着河畔一路慢走，慢悠悠欣赏沿途风景。
身后咣啷咣啷的脚步声，走的也很慢，听上去像是一个快散架的机器人。
沈恒突然不管不顾，闷头快走。
身后的脚步声也陡然加快，咣啷咣啷桄榔……
沈恒终于崩溃，回头：“你老跟着我干什么？”
身后赫然就是板甲姐，她拘束地拿着喝完的塑料瓶，低头抿着嘴：“我……”
沈恒逼问：“你什么你？”
她有些尴尬：“我没有地方去……”
沈恒说：“那你去找派出所啊？”
她一愣：“什么是派出所？”
沈恒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。
这人简直就像是从中世纪来的，什么都不知道——2021年的今天，她不知道百货大楼，也不知道橙汁和可乐，也不知道支付记录和支付宝。比起这么荒诞的事情，沈恒更愿意相信她是装出来的。毕竟总会有这种人，为了博得流量去拍一些社会小视频，或者是为了消遣自己，或者干脆是脑子有泡。
说不定，附近就有一个御用摄影师沿路用摄影机拍摄，那个人的摄像机上有高清长炮，而她身上也有**。俩人一唱一和，只是为了看路人的反应？然后上传到网上？第二天，这呆呆傻傻的模样就会在网上被曝光？
无不无聊啊。
沈恒满脸嘲弄：“所以你们在做什么？社会暖心实验？假如有一个穿着板甲的智障来问路，路人的反应会是什么样？”
板甲姐知道“穿着板甲的智障”是在说自己，柳眉倒竖，但也不好发作，一脸憋闷，闷声闷气地忍了。
好半天才按捺不住好奇心：“……什么是社会暖心实验？”
沈恒掉头就走，步伐加快。
身后散架机器人的脚步声也如约而至，桄榔咣啷咣啷……
沈恒终于受不了回头：
“这样吧，你别走了来，你告诉我你叫什么？”
板甲姐弱弱道：“赫萨莉雅。”
“什么？”
沈恒刚想兴师问罪，一听这名字愣了。
脑子里某根弦接上了，突然想起自己趴桌子上写一上午的小说。
依稀记得人物设定，女主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骑士，个子很高，而且还带着一把王国赠予的巨剑……
貌似还浑身板甲来着？
再看眼前这位弱弱跟着自己的骑士，也穿着一身相当具有古典风的板甲——在夕阳的光芒下可谓相当晃眼，一头金发，板甲和巨剑都泛着夕阳余辉，整个人跟个小金人一样。
沈恒忍不住挡了挡折射过来的光——这什么情况。
挺有缘啊……貌似我那本小说里的女主，也叫赫萨莉雅……？
吧？
还是利亚赫萨？
记不清了啊，这tm外国人名都是从字母表上查的，写一遍就忘……
板甲姐看沈恒半天没动静，以为是要自己重新介绍，认真脸：
“我叫赫萨莉雅……赫萨莉雅·玛法希拉·玛诺德因贝西罗。”
沈恒被后面这一大串名字震得一愣一愣的。
不过后面这些是真不知道了……上午写小说的时候没做什么设定，姓名就写了个赫萨莉雅……也没有后面这连姓带名的一大串。
巧合吧。
沈恒忍不住问：“你是俄国友人？”
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样子，坦然道：
“不，我来自于索利亚菲尔特王国，不是你口中的国家。”
一听到这名字，沈恒顿时又是一静。
盯着这位板甲姐看了半天，沈恒问：“你是哪个班的？”
“什么哪个班的？”她回。
“你看过我写的小说？”
“您还是个吟游诗人？”她一愣。
“别装傻，上午我刚写了个叫索利亚菲尔特的地名，下午你就穿得跟个高达似的来找我……你该不会说，你是从我小说里穿越出来的吧？”
“什么是穿越？”她一歪头。
这确实跟她聊不了。
静了一下，沈恒又问：“你不如告诉我，哪有一个地方叫索利亚菲尔特？你给我找找来？”
“有的。”她立刻斩钉截铁。
“真有？”沈恒低声问。
“真有。”她一脸实诚。
“在哪？”
“南方，在大陆上，算是一个小国家。”她秒答。
听她说的这么斩钉截铁，一脸严肃，看她这么自信的样子，就连沈恒也不确定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个国家了，他又盯着赫萨莉雅看了一会儿，低声道：“我地理学得不好，上课光睡觉了，你别骗我。”
“我哪儿能骗你。”她一拍胸膛。
沈恒叹口气挥手：“拉倒拉倒……我就当真有这国家了，这先放在一边，你不如直接告诉我，你跟着我干什么吧？”
板甲姐红了脸，把视线移到一旁——不回这一茬。
宁是在这儿装傲娇么。
沈恒深吸一口气。
斟酌言辞试图讲道理。
这都放学多长时间了，当务之急是先让她别跟着自己。退一万步说，她要真有尾随癖也无所谓，沈恒可以为她的癖好做出贡献，但条件必须是让她先换套衣服——身后跟着这么个铁皮罐子，实在太你妈监熬了。
就说刚才桥下，路过一个跑步的哥们儿，光看着这边这位姐，他跑着跑着差点撞树上。
她这国家的地名虽然起的跟南非小国似的，但长得怎么看都像是斯拉夫人……好像是俄罗斯那片的。
他语气尽力温和：“这样，玛法希拉，我不管你来自于什么国……”
她打断：“玛法希拉是我爸。”
沈恒快跳脚了：“你还说你不是俄国人？”
她倒像是有些疲倦了似的，侧头看向塑胶跑道裂缝里长出的杂草，一缕金色刘海搭在漂亮的眼睛上，有气无力：
“我说过了，我来自索利亚菲尔特王国。”
“你上街问问，谁听说过这倒霉催的地名？”沈恒无语：“……那聊点别的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，你为什么要跟着我？你特么到底要干嘛？我要钱没钱，要命没有，你还是找别人去吧。”
闻言，她看向沈恒，她的眼神严肃了起来：
“我不允许你鄙视我的人格……勇者从不图财。”
“我来到这里，是因为之前突然出现在龙语之地上空的黑洞，它将我和我的同伴吸了进去……而你身上散发着龙语之地处黑洞的气息，非常浓郁……你，和黑洞散发着一样的味道。”
“所以我猜想，只有你，才能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……就这么简单。”
沈恒听得一愣一愣的——
就连刚才被抛诸脑后那种既视感，也逐渐慢慢复苏了回来……
因为，自己的小说也写过一模一样的剧情……
小说里一群王国的勇士，双C配战士+辅助，跑到龙语之地刷大龙去了。最后他不想写，直接黑洞遁……感觉跟她说的一模一样。
听乐了，总不能说这货是从自己的小说里穿越出来的吧？
谁信谁脑残。
她刚才说什么？一样的味道？
沈恒迟疑揪起自己的校服闻了闻。
心理课侧桌那王八蛋一节课都在吃辣条。
拜他所赐，沈恒身上现在一股大刀肉辣条味。
也确实该回去洗洗衣服了。他想。
只是一位外国COSER出的东西跟自己的小说剧情撞车了吧……沈恒想了想，一摊手笃定道：“你是COSER。”
她迟疑：“什么是COSER？”
沈恒道：“就是去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。”
这妹子想了半天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但面容逐渐严肃、坚毅了起来，一点头道：“你说得没错……我就是个COSER。”
……唠的都是什么嗑啊。
沈恒一翻白眼，拍手：“小姐姐出的东西很好看，太棒了，真是美若天仙啊！”
她眨眨眼，愣了愣道：“谢谢。”
沈恒一摊手：“我能回家了吗？”
妹子眨了眨眼，不语。
沈恒扭头就走。
走了两步，身后那位也默默跟上……
沈恒也非常佩服自己无聊的程度，他放学之后只是想回家，却陪着这个金发碧眼的COSER聊了这么久——沈恒承认，她确实长得很漂亮。
这时候他开始鄙视起自己灵魂的劣根性，现在的确是个看脸的时代，如果这个穿着铠甲的小姐姐并没有这么美若天仙，沈恒绝对在发现她尾随自己的一刹那就开始报警。
话说回来，他很饿，想要吃饭，而且阳台还有晾着的袜子。虽说傍晚阳光晴朗，但谁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还会下雨。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，他并没有什么换洗的东西……
沈恒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，这人闷头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，还穿着这一身……爷害怕啊！
这是不是仙人跳啊。
沈恒猛地停下，认真道：“你能不要跟着我了吗？”
她也一个猛停，身上板甲哗啦一声，她攥着自己的手，盯着沈恒，祖母绿的眼睛里噙着无助。
但是神态却很安详宁静——
就好像在说，别怕……你走你的，我跟我的。
久久盯着这一双漂亮的眸子，沈恒突然丧失了跟她聊下去的欲望，说：“腿脚长你自己身上，你爱跟就跟吧。”
说完，转身就走。
她在原地迟疑了一刻，也跟了上来。
天色终于暗淡，沿着跑道分布的路灯很明亮，有一些盘旋着一些飞蛾。而天空还没有黑透，晚霞似是心有不甘一样隐没在地平线的另一头，拖出几颗寒星。
河岸附近也开始有一些附近的居民来锻炼，有几个大妈正在地上摆音响，似是准备跳广场舞。一个小孩儿舔着冰棍走过来，旁边跟着他的妈妈。
他伸出手指：“妈，大哥哥身后那个姐姐，为什么背着防盗门板？”
他妈连忙捂住他的眼睛：“小孩子别看。”
这有什么不能看的，她穿的是全套板甲，又不是比基尼。
沈恒心中长叹，快走了几步。这小孩儿一张口就是“大哥哥身后那个姐姐”，千万别让这群热心群众以为这俩是一伙儿的。
但很快，身后又开始奋起直追，桄榔咣啷咣啷……
这声音非常有节奏，惊动了河畔的老大妈们，往这儿看了一眼，不摆音响了，她们窃窃私语，开始朝着这边指指点点。
沈恒开始认命。
上了河岸台阶，沈恒闷头回家。
说是家，实际是租的房子。他家住在河岸边上的一个小二楼，这小二楼在城市里倒是很少见，很日式。一楼是一整排简陋的公寓楼，二楼上了转角，也是一整排的房间。整栋楼只住了沈恒一户人家，房东住楼下，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大爷。沈恒不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板着个脸，城里据传过个几年要在沿岸设置一片公寓楼，到时候，这房子肯定是要拆的，拆迁费肯定到他孙子辈都花不完。
可能是他年事已高，担心自己有钱没地方花吧。
上了二楼楼梯拐角，沈恒看了一眼，发现她竟然也跟了上来，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。
他没管，转身上楼，用钥匙开房门进屋，重重关上了门。
“砰”的一声。
世界清净了。
板甲咣啷咣啷的声音渐渐停在了门口。
防盗门是个铁皮门，有一个大的磨砂窗子。有时候沈恒坐在墙角，偷偷抽廉价的烟的时候，就喜欢盯着这个窗子。有的时候房东会去二楼检查盆栽，他佝偻的身影在磨砂玻璃和路灯的映照下，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剪影。
此刻站在门口的剪影却并不佝偻，板甲更显菱角分明，但容貌分明是一个女人。晚风阵阵，她的头发在空气里微微沉浮，剪影浓淡皆宜。
沈恒把书包甩在地上，呈大字形躺在床上。
低头一看，见她还站在门口。心里烦躁，说如果她敲门，今儿个绝对要报警。
结果，站在门口的剪影微微弯腰，细碎的板甲碰撞声响。
她在沈恒家门口坐了下来。
不知为何，这一刻，沈恒能想象到，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门口的模样。
她要在这里坐多久？
一会儿就走？
还是坐上一夜？
沈恒盯着明亮的天花板，一声长叹。
翻了个身，抱着枕头，感受着床铺的柔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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